云娇礼貌应道,拎起壶把,将热水注入茶杯,携了一张杯垫来。
关姨望了眼杯中浮起的茶包,又瞥见餐桌擦拭痕迹,含笑端茶饮了一口,润了嗓子说,
“以后每天上班时间是七点,你不用提前干活。”
傅云娇说,“第一天工作怕不熟练,多匀出点时间也好。”
关姨两指挑起茶线,上下浸泡几回,看茶色渐深又抿了一口,“嗯,做事认真是对的,上午我要出去备年货,八点整,老李会送阿有过来替先生换药擦洗,你在家守着,有什么情况及时和我联系。”
阿有是蒋勋的贴身助理,傅云娇未和他打过照面,但从关姨口中得知,阿有年少失明,是蒋勋曾资助过的学生。
也许因为阿有无法看到他的伤口,也许因为他们都是拥有过健全又失去了的人。
总之,这三年,阿有成了蒋勋身边最信任的人,除了他,蒋勋不愿任何人靠近。
阿有不住在别墅内,每日由老李上下山接送。
傅云娇留心问了下,需不需要提前准备什么。
关姨墩下茶杯说,“不用,阿有来去习惯了,你不必操心。”
傅云娇暗自想,这样也好,要是让她在关姨不在时与蒋勋碰面,她还真有点犯怯。
关姨出门前又上楼去确认蒋勋情况,敲了两声门,无人应。
“先生,我出去办事了。” 关姨贴着门边喊了句。
门后依旧没有回应。
关姨也不以为然,蒋勋的性格她了解,昨天他当众发火失态,现在冷静下来又自觉懊悔。
所以索性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以沉默应对一切。
十几年了,蒋勋就是这样。
看着像只挥动双钳,耀武扬威的螃蟹,其实壳里的肉,比谁都软。
若他当初真能遗传到他老子蒋振庭十分之一的毒辣,如今也不会被那帮人欺负到躲进偏僻山林里了。
一个人一个命,关姨盯着紧闭的木门,轻叹了声,裹紧大衣下楼去。
阿有推开门,屋内闷热气息扑面而来。
他紧了紧鼻子,适应过浓烈药味后,抬手摸上墙边开关。
光刚洒下,室内一隅的男声响起。
“别,别开灯。”
蒋勋哑了嗓子,声线沙得像灌了铅。
阿有轻轻将灯熄灭,反正是明是暗,对他来说也无差别。
他一手沿墙边摸索,一手执盲棍点地,边往蒋勋床边挪去。
蒋勋仰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一点,面无表情。
阿有在他身边坐下,床垫轻微地凹陷下去,他掀开蒋勋被子,扳过他蜷起的右腿。
手术后的几个月,蒋勋几乎没出过门。
他的大腿肌肉萎缩明显,阿有交合两掌按压,轻说,
“蒋先生,这几天天气好起来了,您可以多去院子里散散。”
蒋勋偏过头,合上眼,从咽喉深处滚出两个音节,“不去。”
阿有劝说,“老这么在屋里躺着,对身体不好。”
蒋勋说,“我这身体,好不好的不就都这样了。”
阿有将手掌迭起,加重力气道,“还是不一样的,免疫力提高起来,您幻肢疼痛也会减轻点。”
“减轻了又能怎么样呢。”蒋勋喉结荡下去,又浮上来,“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阿有想说,蒋先生,其实你还拥有很多东西,很多普通人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人和人想要的活法不一样,他阿有想过的日子,或许对于蒋先生来说,是不值一提的。
于是他没再接话,以掌为单位,沿穴位逐一按摩他的肌肉筋膜。
一场按摩结束,蒋勋汗湿了整面床单。
他翻过身,单手扯下睡衣,丢进衣篓。
右手的铝合金关节,活动时会发出类似齿轮运转的收缩声。
蒋勋挑好一副黑色护套,伸开五指,戴上手腕。
阿有在一旁陪着,耳边听进蒋勋换好衣物后,上前架起他左侧胳膊,托力将他重新扶回轮椅。
蒋勋又瘦了,不仅重量减轻,刚刚按摩时,阿有感觉出他后背肩胛骨越发凸起。
他弯腰,踩上了一簇柔软,伸手探了探,发现是蒋勋掉落在轮轴边的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