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谢云流没能听到的前半段对话;又讲了谢云流离开之后纯阳被神策围山,任何弟子不得离开;待说到半月之后师父撑着重伤亲自下山,进宫面见圣人时,谢云流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师父的伤……很重吗?”
李忘生反问他:“彼时师兄已有恩师武学修为的七成火候,一掌下去伤势如何,想来你比忘生更清楚。”
“……”谢云流顿时攥紧了拳。
这个问题,他在逃亡的路上始终不敢深思,但正如李忘生所言,他惊怒之下那一掌有多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云流鼻间都萦绕着浓烈的血腥味,那不是敌人的血,也不是他的血,是师父的,是他欺师灭祖、打伤师父的罪证。
“恩师下山后,于长安盘亘数月之久。”李忘生仿佛并未瞧见谢云流的纠结神色,继续讲了下去,“我作为唯一的亲传弟子,只能留在山上安抚余下弟子,直到恩师归来,纯阳方才解禁。”
他回想起当年种种,等恩师归来,朝廷也下了明令不再追究纯阳的责任时,已经过去半年之久,他也终于能抽出身去寻谢云流,然而那时已经找不到师兄的踪迹了。
“……后来师兄带着温王远遁东瀛,圣人终于松口,只要温王不再回归中原,师兄也不再参与皇家之事,此事便可一笔勾销,不再追究。”
“何必如此费事?”谢云流忽然开口,语气沉沉,“直接将我这纯阳弃徒逐出师门,划清界限,纯阳之危立解。”
李忘生先前的讲述实在过于平静,并未过多提及谢云流离开后纯阳面临的诸般危局与困难,轻描淡写结束了这段往事。但他越是如此,谢云流就越难克制自身情绪,先前强压下的愤恨与恼意再度翻卷而来:
忘生为何如此平静?既无怨怼也无埋怨,仿佛昔年之事对他来说已是陈年过往,尘埃落定之后,就再不会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从前也是如此,一直都是如此……他一直看不懂忘生心中的想法。
被多方追杀的这一年里,谢云流逃亡之外,时常忍不住反复回想过去种种,想纯阳,想师父,想……李忘生。
但直到登上前往东瀛的船,他也没想通曾经那么要好的师弟为何会教唆师父放弃他——总不能当真如旁人所言,图谋师父的道统、纯阳宫掌教之位吧?
太荒唐了。
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李忘生的行为,他只能认定师弟别有所图,师父被人教唆。
但——
【“喜欢师兄,就算不知廉耻吗?”】
先前种种再度浮现在脑海中,他没能看见当时忘生的神情,却清楚听到了那微颤语气中的崩溃与难过。谢云流心头一悸,闭了闭眼,才涩然续道:
“师父被我这不孝徒弟打伤,想来那李三也不会过多追究。只要将我交出——”
“师兄心中原是如此想的吗?”
李忘生忽然站起身,理顺衣摆走向谢云流。舱中逼仄,床沿至门口不过两三步的距离,甚至不足以让谢云流向旁躲避——虽然他并未迈步。
“在师兄心里,我与师父便是那等轻易放弃家人的小人?”
谢云流的心弦重重一颤。
“还是说,你能为了不连累纯阳只身远走,我与师父就不能为了你抗下所有?”
“……”
谢云流有些狼狈的移开视线,呼吸急促,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师弟的双眼。他喉结微动,艰难开口:“我……”
“恐怕师兄并非不知,而是不愿。”李忘生难得如此咄咄逼人,一瞬不瞬望着他的双眼,“你不愿去想我们会受你牵累,会愿意为保住你而扛下罪责。所以宁愿设想我与恩师放弃你,甚至背叛你,如此一来,才能保全纯阳,保全我们自身,你一人远走后,我们才能安然无恙……”
“没有!”谢云流忽然高声打断,“是我冲动在先,打伤恩师在后,你不必——”
李忘生忽然伸手抱住谢云流,将额头抵在他额心:“我当初也曾恨过师兄。”
谢云流的呼吸一滞,片刻后才咬牙道:“你确实该恨我。”
“可就算恨,我也一直希望师兄能回来。”
遗迹中的经历的确全是苦痛,但也彻底让李忘生明了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他收拢手臂,努力将眼前这个仍旧年轻、却伤痕累累的青年抱紧,声线微颤,语气却坚定:
“我和恩师,都在等待师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