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昌宁宫,一切事情都已尘埃落定,候在卫帝寝宫前的那群文武大臣已是陆续到达此地,他们在精兵强将的包围下,怒斥着他这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徒。
有曾经为他指点过迷惘的半师,有曾经与他共过事的官员,有曾笑着与他把盏言欢的同僚……但此时,每一个人脸上的失望和愤怒都那般明显,他站在他们的对面,只能听着这些批判,一字一句落到身上。
言语无痕,却比刀还锋利。
他站在雨中,半身血迹,一身狼狈,恍如丧家之犬,而卫晔被簇拥在最中心,所有人都护着他,不使他受累,不使他受苦,不使他沾染着泥水,不使他身带血迹。
他恨。
他好恨。
他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种汹涌的恨意,究竟是从骨髓深处涌出的怨恨,还是他自己都分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卫晔,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卫修竹说,“居高临下地施舍我,很痛快吧?”
“我自诩聪明,却还是被你耍得团团转。”卫修竹说,“当时看我那般认真的时候,你怕是心里已经乐不可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蠢货?”
“我就是这样的蠢货!”他将手中已经卷了刃的剑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如今败在你手下,你还要踩着我的骨头去成就一个仁善的美名。”
他慢慢地环视了一圈,那些熟悉的人、那些不熟悉的人,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你执意要留我一条性命,引得他们纷纷劝谏你,恨不得对我杀之而后快———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昌宁宫……昌宁宫———你将我赶到这里来引颈受戮———”
额头的血水混杂着雨水流到他的眼睛里,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狰狞的恶鬼,早已没有了平时的风度。
“你和他一母同胞,心肠怎么这么狠毒!”
这一言石破天惊,叫众人想起了曾经国都广乐那沸沸扬扬的谣言。
可无论谣言真假,继位之君已定,哪怕是为了卫国的安稳,也不能任这种怀疑四处滋生蔓延。
于是在他出声的那一刻,便有人与他驳斥:“都到了穷途末路之时,还要满口荒唐言语吗!”
“都别说了。”一直撑着伞,不曾言语的卫晔说,“押下去。”
围困这座殿宇的兵卒听令向前,却不料异变陡生,一直护卫在卫修竹身侧的、将他从大皇子府危局中解救出来的广乐驻军首领,忽然毫无预兆地抽出匕首,从身后刺向卫修竹的心口———
卫皇后在赤翎军的护卫下,还未接近昌宁宫,便听到了一声属于人的、痛到极致后发出来的惨叫。
她停下了脚步。
护卫在她身边的小队队长见此,停步询问:“……皇后娘娘?”
卫皇后站在原地,如秋水般的目光投向那座被层层包围着的宫殿,她驻足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回去吧。”
她了解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能预判出他会做出的选择。
那声惨叫,绝不是卫修竹的———但卫修竹也活不了。
从他被逼入这座昌宁宫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无法转圜。
皇权路上没有情谊,唯死人不争。
以为卫皇后匆匆而来是为了确认太子安全的小队队长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他就将这些多余的杂念通通抛去:“是。”
于是未等昌宁宫附近的守军通传,卫皇后一行人便离开了。
“啊!!!”
是属于人的,痛到极致后发出来的惨叫。
广乐军首领的右手一种不正常的姿态扭曲着,匕首“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卫修竹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
明明这样生死一线,卫修竹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在看到救了他的人的装束时,眼中才有了些许波动。
“……逐……东流?”
———那是卫琇生前唯一的影卫。
迎着卫晔明显在状况外的眼神,卫修竹忽然明白,这是一道卫晔也不曾知晓的命令。
卫晔拧眉,这确实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变故:“逐东流,回来。”
被称作“逐东流”的人,木然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为难的神色。
他的声音很平很稳,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主上……之前有过命令……保护他、不杀。”
这幅场景透着一种莫名的怪异,让人的心思只往那个沸沸扬扬的流言上飞。
卫修竹突然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