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衣起身推开窗,天际高悬着一轮峨眉月,峨眉月之下,是光秃秃的宫道———那片枫林被人连根铲去后,无论在那里种什么,楚尧总觉得不顺眼,换了几次后,便就此搁置。
夜晚的风顺着窗户吹进来,带着点淡淡的凉意,楚尧拢了拢肩上的衣衫,只觉得自己莫名疲惫。他现在越来越容易累,越来越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发脾气,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那生了锈的铜器,年久失修的机关,吱呀吱呀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摊开自己的掌心,在温柔的月华下,掌心显着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隐隐泛着点青———无论怎么换着药,似乎都没有太大作用了。
风拂动压在镇纸下的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楚尧转过头去拿开了镇纸,将那些他已经看过无数遍的文字,又重新看了一遍———
【……神子教以罗汴城起事,千星城聚而集之,北上势如破竹,连下翎浙、巫祈、梅漱、庞嵋……共计七城,翎浙城主战死,巫祈城主开城献降,梅漱城主弃城而逃,庞嵋城主与神子教僵持半月后,被神子亲自劝说,泣涕而降之……】
这几张纸上的文字楚尧几乎已经会背了,从最初差点被气到病发到如今的淡然处之,也不过短短三四日。
他或许并不适合做楚国的君主,否则怎么他在位期间竟生出如此多的事,仿佛是上苍都不愿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所以迫不及待寻了人,要将他取而代之。
记得穗岁最初看到这个消息时,流言已经顺着这个消息的到达满天飞舞,人人都说是楚尧德行不修,才会有神灵化身的神子聚集教众,来反抗他这个失德的帝王。
消息传得言之凿凿,人人说得头头是道,似乎是传得多了,说着说着百姓便也是相信起来,于是流言愈烈,神子教的攻势越猛。
流言发展到最鼎盛时,连朝堂都受了这些声音的裹挟,有臣子上谏,要他向上天痛陈自己的过错,请求上天的宽恕,他的态度是那么的笃定,表情是那么的坚毅,仿佛楚国百姓所遭受的祸患,全是因楚尧一人而起。
什么天子受命于天,什么天灾人祸因帝王而起,不过都是稳固皇权,稳固民心,朝堂之上的手段。
楚尧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知道他必须要这样做。于是他顺着这名大臣的心意,下了一道罪己诏。
于是天气难得晴朗的一日,文武百官跪在台下,他跪在那高高的祭台之上,手持着诏书,一字一句念完了自己的过错,然后将它置到了火中。火焰吞噬了那薄薄的绢帛,变得热烈盛大起来,像是见春台顶层那夜的大火,像是鹤台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是丞相府门外彻夜不息的烛光……火焰带走的或许并不仅仅是那道诏书,有许多他根本都不敢去想的东西。
他在那祭台的最高处,除了燃烧着诏书的青铜大鼎,周围空无一人。等到那火焰燃尽后,他起身,沿着那木制的台阶向下。
台阶下,不再有一头霜华等着他的、如兄如父的国师,不再有满脸风霜如师如长的丞相,他只是独身一人,沉默地走完了那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阶梯。
从那祭台上下来后,他看到跪在文武百官里,悄悄抬头看他的穗岁,满眼的焦急与担忧,还有那守在祭台入口,身形已经越发佝偻的吴大伴———他们的身份是不允许登上祭台的,只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守着他。
真心关心他,在意他的人已经在不可逆转的时间中,已经在许许多多的不得已中,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
楚尧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万事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毛边,耳边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又近又远,又远又近,心绪太过波动,就会引发那潜藏着的毒。
当晚,他被灌下了一碗浓浓的苦药,终于又挣回了自己的清明。
但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或许……该为他身边的人想想退路。
他是末路的帝王,是即将熄灭的残烛,却也不想他周围的人为了护着这点奄奄一息的烛光而一同丧命。
穗岁总会在收到神子教的消息后生气,嘟嚷着说就不该将那个灵者放走,应该早些斩草除根,楚尧便不会面临这么艰难的问题。
可楚尧并不这么觉得。
他阿爹在位期间是割破了楚国的脓包,挤出了脓血,看似好了,可却没有彻底除根,即使已经用漫长的时间上了药,粉饰出了一片大好的太平,但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伤口还是会化脓,也许比之前好一些,也许因为外面情况的变化而更坏。
他也想楚国好,他也在拼命努力,他也在学着去处理一国庞大的事务,可越是努力便越是糟糕,越是着急便越是来不及……他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明君,他只是一个身带毒患的普通人,没办法像史书里那些君主一样力挽狂澜,没办法将即将倾颓的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
一道罪己诏又如何?后面接连几道罪己诏又如何?
若是这些罪己诏真的有用,他不介意一日三餐每日都写,只要有用,只要真的有用。
上苍是不会听取